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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乱弦歌忆西南联大

2000-06-2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西南联大校门(1946年) 我有话说

1938年秋天,整个联大总算安顿下来,师生开始新学年的教学和学习,迈入另一阶段的生活境遇中了。那时,学校租借了昆明市郊会馆、不少座中学、专科学校(因避敌机空袭,这些学校疏散到乡下或外县去)的房屋,作为教室、行政办公用屋、师生宿舍等,后来又在昆明城外西北部三分寺一带买了一百二十多亩土地,造了一个新校舍。除了图书馆和两个大食堂是瓦房外,所有的教室都是土坯墙铁皮顶,而学生宿舍和各类办公室统统是土墙茅草屋。就在这片新校舍以及其它租借来的房屋中,在如此简陋的校园里,西南联大师生坚持教学、读书、研究、实验,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,开拓了一条空前的爱国、民主和科学、坚持学术独立、思想自由的道路;“创造了战时联合办学的典范,发扬了民主治校的精神”,培养出了一大批“创业之才”(《校史》前言)。也正是那个难忘的秋天,当大家稍稍安定下来的时候,日本鬼子的飞机开始袭击昆明了。1938年9月13日,我们初次听到了空袭警报的凄厉声;9月20日,敌机九架对准美丽的春城疯狂地投下了炸弹,学校租来作为教职员和学生宿舍的昆华师范学校挨炸了。我那时就住在那里一个住了四十多个同学的大教室里,幸亏我们一听到“预先警报”就往外面田野里跑,躲避了。昆师后院边上有个破落的佛殿胜因寺,被炸了一半;平日中晚两顿饭我们就在寺里围着一张破桌站着吃的。从此以后,敌机时常来骚扰投弹,也因此,“跑警报”便成了我们生活中一个组成部分,汉语中第一次出现了“跑警报”这个新名词了。

那时,还出现了一个新名词,就是“泡茶馆”,因为坐得很久,所以叫“泡”。“泡茶馆”也成为联大师生(尤其是学生)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了。那时,学校附近如文林街、凤翥街、龙翔街等有许多本地人或外来人开的茶馆,除喝茶外,还可吃些糕饼、地瓜、花生米、小点心之类的东西。许多同学经常坐在里边泡壶茶,主要是看书、聊天、讨论问题、写东西,写读书报告甚至论文等等。自由自在,舒畅随意,没有什么拘束;也可以在那里面跟老师们辩论什么,争得面红耳赤(当然,我们经常也在宿舍里或者在教室里就某件事,某个人,某本书,某个观点展开热烈的辩论,争个不休)。街上也有几家咖啡店,我记得昆师门口有一家“雅座”;北门街上那个店叫做“Cafe cheznous”(咖啡之家)更神气点。我记得燕卜荪先生喜欢独自坐在那儿,边喝咖啡,边抽烟,边看书。不过,师生们多半是走进一个小食店,随意吃碗“过桥米线”或者饵块(一种籼米做的白色糕,切成一片片的,配上佐料),那也是大家时常见面聊天的场所。这些都是联大师生生活中的一部分镜头,是直到如今仍令人怀念的一幅幅风俗画。

我从1937年秋入学到1940夏联大外文系毕业后,立即找到了一个不坏的事儿,在温德(Robert Winter,原清华外文系教授)先生主持下的“基本英语学会”工作。后又在云南英专教英文(清华校友水天同先生是校长),最后转到岗头村昆明有名的南菁中学教高中一年级英语,直到1941年11月离开昆明上重庆去。所以,我与西南联大有整三年可喜的缘分;我在昆明待了四年多。如今回忆起来,当年种种情景仍历历在目,仿佛这会儿就呈现在身边似的。根据我的亲身体会感受,或者一些理解——可说不上有什么深刻认识、特别研究——我觉得西南联大的优点长处,也许就用“西南联大精神”这六个字眼吧,可以用下面四句话,三十二个字概括起来,这就是:一,爱国救亡,抗战必胜;二,师生情谊,教学相长;三,民主思想,自由探索;四,中华情结,世界胸怀。关于第一点“爱国救亡,抗战必胜”,不必多说,大家都是清楚、了解的,在这里,我只是想就二,三、四这三点,这三个方面集中结合起来谈谈我的一些感受。重心放在第二点上,因为这是我感受最亲切,得益最深的。

任何学校,从小学、中学到大学,主要的成员是教师和学生;起主导作用的是教师。教师领导学校,担任教学,教育学生,培植人才;教师的职责可以不一样,但目标一致,就是办好学校。西南联大继续坚持北大、清华、南开三校“教授治校”的优良传统,并且在新的条件下,发展了这个传统。从校长到校务委员会、教授会、教务长、总务长、训导长到各院长各系主任、各研究所长等,都由教授担任。还有个特点,就是教授兼职(总务长、教务长、院长、系主任等)并不增加薪水,照样参加教学工作,课程负担跟一般教授相同。彼此之间是同事,不分什么上下级;他们更不是官,没有官僚味儿。从同学方面说来,他们都是老师,平时一律称为“先生”,从不叫什么这个主任那个长,随时随地大家都尊敬地叫梅先生、闻先生、吴先生、叶先生、沈先生……。1931年梅贻琦先生任清华大学校长时曾说:“所谓大学,非谓有大楼之谓也,有大师之谓也。”后来他又说过:“教授是学校的主体,校长不过就率领职工给教授搬搬椅子凳子的。”这两句名言(也可称为警句)及其所代表着的精神在西南联大仍然得到贯彻。梅先生本人就是一个电机、机械学的专家,一个名副其实的学者、科学家,杰出的教育家,联大主要的领导人。梅先生的人品、学养、办事能力、待人接物无不踏实诚挚、谦和沉着、富于责任心,在学校里享有很高的威望。生活又是那么朴素,在昆明经常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袍走来走去。1962年梅先生逝世后,叶公超先生曾写了一篇怀念文章,称梅先生为“一位平实真诚的师友”;叶先生说:“他有一种无我的selfless的习惯,很像希腊人的斯多噶学派Stoic。他用不着宣传什么小我大我,好象生来就不重视‘我’,而把他对朋友,尤其对于学生和他的学校的责任,作为他的一切。……最令人想念他的就是他的真诚。处在中国的社会,他不说假话,不说虚伪的话,不恭维人,是很不容易的一桩事。”

上文提到的梅先生说过一个大学不是靠大楼,而是靠大师,我认为这是至理名言,过去如此,现在也应该如此,欧美等国也是这样(1953至1957年我在德国莱比锡大学任客座教授时,对此点有所了解。该校拥有一批国际著名学者,不少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)。这并不意味着大学不要大楼(在今天很需要许多座现代比的高楼大厦),而是说学校主要是师资力量,必须有好教授,尤其是各专业的大师。西南联大有许多大师,文理工科都有,这只要翻翻《校史)中的“院系史”部分就可以明白了。当年那些大师的年龄还只是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,正处在壮年时期,而他们在科学、文化研究各方面已取得了成就,作出闪亮的贡献了。此外,还有一批跻身世界学术前沿的青年学者,这也是一份高强的力量。依我的感受来说,最可喜最可贵的是当时一般师生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厚、亲挚、密切、和谐的关系;那样亲切的师生情谊,认真的教学相长的学风应该大书特书,值得我们今天深思,好好学习的。联大实行“通才教育”,即“自由教育”,强调基础教育和锻炼,十分重视基础课程,许多名教授担任基础课(比如说,中国文学史、西洋通史等),也有配合助教进行教学的。必修课外,开了许多选修课,甚至一门相同的课由一至二、三个教师担任,各讲各的,各有其特色,这就有“唱对台戏”的味儿,起着竞赛的互相促进作用了。每个教授必须担任三门课,而且上课时很少照本宣读,主要讲自己的专长、研究心得。平时师生在课堂上见面外,随时可以随意谈天,讨论问题,甚至为某个科学论据某个学术观点争吵起来。

我清楚记得,1939年秋,有一天上午,我在联大租借的农校二楼一间教室里静静地看书,忽然有七、八个人推门进来,我一看就是算学系教授华罗庚先生和几位年轻助教与学生,我认得是涂贤修和钟开莱。这两位学长后来都在美国大学当教授,成了著名的学者专家(徐后曾任台湾清华大学校长)。他们就在黑板前几把椅子上坐下来,一个人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演算起来,写了许多我根本看不懂的方程式,他边写边喊,说:“你们看,是不是这样?……”我看见徐贤修(清华大学算学系毕业留校任助教的温州老乡,当时教微分方程等课)站起来大叫:“你错了!听我的!……”他就上去边讲边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算式。跟着,华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说:“诸位,这不行,不是这样的!……”后来他们越吵越有劲,我看着挺有趣,当然我不懂他们吵什么,最后,大约又吵了半个多钟头,我听见华先生说:“快十二点了,走,饿了,先去吃点东西吧,一块儿,我请客!……”这事足可以说明当年西南联大的校风学风。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,因为它给我的印象太深了,所以直到如今我仍然牢记在心。

我还记得当时哲学系有个朱南铣同学(我跟他较熟悉)书念得很好,真有个哲学头脑,常常异想天开,也会写很不错的旧体诗。他戴副高度近视眼镜,背有点驼。我经常看见他跟他系里沈有鼎教授(数理逻辑专家)泡茶馆,一泡泡半天,海阔天空,无所不谈,有时候也辩论起来,各不罢休。朱南铣有次告诉我他的一些学问是从沈先生的“信口开河”里捡到的,1940年我毕业后,就没有再看见他。后来听说“文革”中,他被下放劳动,一天晚上摸黑走路,不幸掉在池塘里淹死了。

(摘自《新文学史料》2000年第2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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